研究所專欄

兒童身心素質與大腦功能提升:從傳統文化中的身心合一講起

連韻文老師

歐美國家在新世紀交替之初興起一股正念革命,基本上也是正向心理學運動的一環。一些心理學家或是在醫院裡面的臨床工作者,他們從運用佛教靜坐的正念觀念與技術改善一般人或病患認知與情緒調控的功能,降低焦慮,增進幸福感。正念指的是以不評價的態度,察覺且專注當下經驗的意識狀態。為什麼它會變成一個風行的運動,甚至被稱為正念革命?它一定有一些好處是現代人渴求的才會造成風行。在認知方面,現在科學行為與腦照影研究已經發現長期的練習者可以增進注意力與執行控制功能。執行控制功能是一個心理學術語,講的就是涉及大腦前額葉的一個重要功能,如果大腦類比成一個公司,這個功能就是扮演總經理或是執行長的角色。換句話說,任何高階的推理、組織、決策大概都與這個功能有關,而你的意識控制、注意力控制是這個功能的一部份。它是人與動物最大的不同,非常的重要。執行控制功能也不是我們人類天生就具備的,而是在我們成長過程中慢慢發展出來,隨著老化也會跟著退化,所以幼兒尚未發展出來,老人已經退化,是我們最需要鍛鍊跟保養的功能。

另外,正念訓練的研究也顯示可以增進創造力與認知彈性,降低轉換注意力面向或內容的代價。正念訓練也會降低老化傾向,降低大腦灰質密度下降的速度,跟年輕人的差異變小。同時,這樣的訓練也會增進你的情緒調節功能,降低焦慮與負面情緒。最重要的是,它讓你有機會體會到一個比較高級的意識經驗,例如平靜與幸福感,很像以前Maslow講的高峰經驗,Csikszentmihalyi講的心流經驗,或跟宗教所謂的神聖經驗也有類似之處。

外國的研究者已經做了那麼多事,我們還有切入點嗎?我們只能跟著他們的腳步嗎?其實台灣有很豐富的身心鍛鍊傳統,這樣的觀念是我們熟悉的,技術是細緻豐富的,只是需要去發掘與重新詮釋。這也是我們的文化利基,有機會對目前陷入瓶頸的機制研究有所貢獻。另外,我們社會的需求可能跟歐美不一樣,他們具有理性精神與科學批判的文化,所以在訓練裡就會強調不批判的態度,西方人很愛運動,所以靜坐平衡了他們所缺乏的一端。然而亞洲國家的文化與生活習慣不同,也有很多傳統的練習,研究者直接引入可能是一個最簡易的途徑,但不一定是最適宜的。

更重要一點是台灣兒童身心的素質亟待提升,但兒童不容易直接以靜坐的方法來訓練,國際上兒童的研究也才剛起步,這是我今天的主題。我給各位看一個例子:2001一個大規模的調查發現台灣學童的運動協調能力大幅落後,如果這個能力不好,達到一個臨界點的時候,就稱作「發展性運動協調障礙」(Developmental Coordination Disorder)。當時九歲到十歲DCD在台灣的發生率是20.6%,而約略同一時期,歐美是5-10%,日本是4.7%,新加坡14.4%。運動協調性不好跟智能有什麼關係?又有什麼要緊的呢?其實跟一般兒童比較,這種兒童有生活自理的能力不好、體能狀況不好、社交能力差、容易受挫以及缺乏自信等傾向、也常伴隨著注意力的缺失。我們來看2006年的一個體育系論文中所報告的調查,已經超過了2001年的數據。我自己大概在一些探索性的研究中收集了約一百個兒童的樣本,DCD的比率大概在四成到五成之間。我問過一位有做類似研究的體育系教授,他說小樣本的比例常常在四成以上。這幾年台灣的老師很難當,因為小孩子坐不住,現在國小老師的印象是一班大約有三分之一是非常躁動的。當小孩子坐不住注意力有缺失的時候,後面的學習就不用講了。現在政府都喊要增加創意、競爭力,其實創意非常需要專注力,不是胡思亂想或是用些諧音字就是創意,那是小創意,大創意就一定需要持續力,所以當你沒有專注力的時候,就不用講什麼創意或競爭力了。

在台灣有許多身心鍛鍊的方法,今天我要介紹一種俱有源遠流長歷史與核心精神的身心動態原則。在一個機緣裡面,我認識了一位研究雅樂舞的舞蹈家-陳玉秀教授。雅樂舞源於三千多年前夏商周三代的祭天或祭祀的禮樂傳統。這些東西現在很多都已經亡佚,在日本、韓國還有少數保留在他們的古典祭典舞裡,是他們的重要文化財。在台灣,每年學童在祭孔典禮中的佾舞也可視為雅樂祭祀舞的一支。大家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跳這種舞蹈,只是當作一個儀式,甚至是一種有政治象徵的儀式。陳老師花了三十年的時間解構雅樂舞的動作原則,因為她在跳的時候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身心既深且廣的世界」,所以就非常好奇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而開啟了他漫長雅樂舞解構與重構之路。這幾年我試圖將這個身心原則與心理學做一個扣連,並進行一些心理學研究,賦予古老的傳統一些現代的意義。例如我們根據陳玉秀所解構出來的身心動態原則,設計成適合短期訓練大人與兒童的訓練課程,並試圖看其對身心提升的效果,除此之外,也探討其中幾個原則或技巧對意識切換機制、思緒控制與彈性等的影響與啟發。我把這個訓練稱做MBAA(Mind-Body Axial Awareness),它強調身心合一,藉著意念放空,身體放鬆,將意念扣入身心中軸,並在這種狀態下運作身體動作,使得力量有效地釋放到肢體末端。這種身心的經驗很難用語言說明,今天也沒有時間可以講到細節,只能以一些簡單的例子與研究結果先介紹其心理學的意義與對身心提升的功能,更深層的東西留待以後。

一開始面對到這個陌生的又無法以分析性語言說出的古老文化,覺得跟科學有一個很大的落差。今年無意中看了余英詩的2013年的一本書「論天人之際」,忽然明白這樣的練習的追求與技術的源頭,雖然他那本書並非在講雅樂(舞)。根據他的考證,禮樂就是當時的巫師制定與執行的祭天禮儀,以求與「天」通,也就是具有神通功能。這並非神祕之事,當你把人具備一些條件,或在特殊狀況下,他的意識經驗是會改變的,前面已經說到例如一些宗教的神聖經驗,例如基督教也講人與「上帝」對話。之後先秦諸子百家這些哲學家把巫師的能力與技術轉化為君子求道修心的方式,與「天」通的目標改稱為我們熟知的「修心」。後來修心的方式則轉化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這是以前培養精英或所謂君子的方法,追求身心合一平衡,甚或天人合一,達到一種意識的最高境界。所以雅樂(舞)就是進入這種境界的修習方法。

這些古老的禮樂傳統對現代人有什麼幫助?我試圖用現代心理學的語言來呈現它不同層次的意義。我們的研究顯示兒童佾生的創造力跟運動協調性會提升。短期的MBAA訓練對沒有運動協調性問題的學童而言,工作記憶廣度會顯著的提升,工作記憶廣度就是執行控制裡面的一個功能,白話文就是腦力資源;如果是患有DCD的兒童,就只提升運動協調性。似乎顯示訓練對心智的效果會受到身體運動功能的影響,這是一個新的發現。成人方面,在四周共十二小時的訓練後,工作記憶廣度跟注意力彈性作業也有顯著的提升。而練習者主觀評估自己專注當下自我察覺的正念傾向分數也會提升。

我們的心是存在於我們身裡面,過去西方的身心二元傳統使得大部份的心理學研究都忽略了身的角色,實際上兩者是不可能分開的。我們的傳統文化非常強調這一點。是否能開展出不一樣的心理學是值得期待的。

我們的團隊也探討聆聽韓國古雅樂「壽齊天」對大腦的影響,來驗證樂記上所說的雅樂的效果。雅樂舞是身體的動作,雅樂是古代思想家認為的理想音樂,在以前雅樂是合指這兩者。從腦造影的結果顯示,受試者在聆聽樂曲前後的休息時段,掌管執行控制與思緒漫遊腦區的功能性連結顯著增強,主管覺察與偵測衝突的腦區與思緒漫遊有關的腦區功能性連結也變強。這表示什麼?聽者更能察覺自己的不專心或思緒漫遊,也能藉由從上而下的控制把心收回來,腦不知不覺就比聽之前靜下來。如果減短的音樂聆聽就可以使人靜心與專注,未來對學習或教育可以有很大的運用。

雅樂與雅樂舞都可以讓人靜心專注而讓心智表現更好。這跟西方心理學對注意力的定義與進路很不同。前者是放鬆而專注,後者是警覺式的專注。我認為前者可能透過降低腦內噪音而提升注意力表現,後者藉警覺來提升對目標刺激的接收而提升注意力表現。因此前者是儲能的,後者是耗能的。文化的差異不只在內容上,也展現在對成員的教化涵養方法上。

雅樂舞者也有一些更深層的主觀體會。陳玉秀老師在一次的跳舞經驗中,「感到身心視野既寬又遠,身體似乎不見,全身舒暢」。一般人在練習MBAA之後也可以感覺到「平和與滿足舒適」,你可以感覺到你練完之後精神比較充沛,所以我寫「充電養神」。我今年突然頓悟中文這個「神」是什麼意思,它其實就是講前額葉執行控制功能,所以失神是什麼意思,就是你的注意力不在這裡;回神就是你的執行控制功能、注意力又回來了;恍神表示注意力突然短暫跑了;閉目可以養神;傷腦筋的事會用到執行控制功能,耗掉腦力,就是傷神、耗神。

我也訪問了五位佾舞練習超過一年的小六學童,他們的回答是促使我下定決心要研究這個主題的重要原因。他們佾舞已經熟練,不是剛學習的。因為要達到很投入、專注的意識經驗,必須有一定的熟練度。譬如說你煮飯煮得很熟練,在煮飯的時候就駕輕就熟,如果不熟練就會手忙腳亂。今天剛好有個指揮家系友出席,當他熟練地指揮的時候,也一定很投入,才會有高峰經驗。

佾生最常感覺到的是他們在跳舞的時候或之後感到平和舒適,以下都是小孩子講的話,沒有任何人的引導與修改:「跳起來會只感覺到自己,那一天心情會平和」、「跳完之後會有舒服的感覺」、「心情會感到平靜,不會起伏不定」這些都是不同的小孩講的,「因為是跳給神看的,所以心裡會有一種安慰感」。

關於情緒調節,有個佾生是這樣講:「跳佾舞之前和同學吵架,但是跳完之後就會覺得算了、不跟對方吵了,跳完之後會覺得很輕鬆,就不生氣了」。這是最好的情緒調節,現在在這臨床上面他們講letting go,讓這個情緒過去,這是非常高級難達到的情緒調節能力。也無法用教的。還有一個小六同學說:「打躲避球的時候只會感覺很好玩,但跳佾舞會有意義感,打球的時候會很在意輸贏,輸了很難過,但是跳佾舞不會」。很高的層次吧?

在注意力調節方面,這位學生說:「練完之後腦筋比較靈活,可以想通事情,放鬆之後比較專注。」他講完以後,我其實在心裡震驚了一下,這與正向經驗中的心流經驗的描述很類似,我也是教了十年的認知心理學才知道這件事情,但這些小孩子,他們跳了一年的佾舞,自己就體會到這件事情。在座很多心理學家也不知道這東西,因為心理學研究的注意力是警覺、凝神的注意力,教科書從來不會說放鬆之後比較專注。我問過一位同事,他說放鬆一定不能專注,但他錯了!

另一位小朋友說他以前上課都會轉筆,但練完舞後,他可以一整天都不轉筆,可以專心跟著老師講的話,他自己注意到這點。另外還有同學補充,如果是早上練,一整天都很專注;但如果是下午放學以後才練,去安親班就慘了,因為會想睡覺。我們發現若身體已經累了,放鬆之後就會想睡覺,若是睡飽,放鬆之後,注意力就會變很好,我們現在的小孩注意力不好有大半的原因是身體撐不起來,因為他累。若不從根本做起,台灣兒童的注意力的問題無法解決。另一位則報告「可以看得出來別人和自己在跳佾舞時一些細微動作的不同」,他們觀察力會變好,對自己對外界察覺力都變好。觀察力很重要,是所有學習的基礎。

有個佾生的回答讓我感到訝異,他說跳玩佾舞「會覺得活在世界上真好,很滿足的感覺」,我就很好奇,於是問他很滿足是什麼意思,他想了一下,給我一個最佳答案:「滿足感是很專心完成一件複雜工作後的感覺」,這是一位當代著名的心理學家給最佳意識經驗所下的定義,我聽完之後大吃一驚,這不可能是他老師告訴他的,他也不可能讀原文書!有一陣子我在台大常問人滿足感是什麼,沒有一個人可以講得出來。這些意識經驗不就是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有的,不就是重要應該要研究的心理課題嗎?

一般人在成長過程中,因不同程度的緊張或其他因素,幾乎不可避免地偏離理想的身心狀態,雅樂舞則是提供了一條「回家的路」,回到具原創性的身心主體,才能收放自如。這也是「中庸」的原始意義,是一種動態的,而不是世俗的中間平庸。除了提供一個適合台灣成人跟兒童都需要的身心提升方法,也提供一個建立本土臨床療癒系統的可能性。可以結合腦神經科學、本土心理學以及臨床心理學進行跨領域的本土心理學研究。就一個民族或文化來說,這也是「身心跟文化主體性的建立」的途徑。發展自己的東西需要很長的時間和原創性,也需要跨領域合作,目前台大還缺乏這種研究與訓練所需的空間場地、觀念和資源,所以做起來很辛苦,需要更多人加入與協助。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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